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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春之葉: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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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棧裏的人動作很快, 任誰此刻聽到“東車國”三個字,都恨不得將對方挫骨揚灰。

東車國的軍隊正與其他國家組織在一起圍於煊城城門外,炮火對準了煊城, 便是一個普通的東車國子民此刻也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, 更何況東裏荼蘼正是出逃的公主。

原先眾人並未將她的身份往那方面去想,反倒是小二和掌櫃的犯過一次這樣的錯,對此印象深刻。

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, 越來越激昂, 也不顧男女有別, 直接上來抓住東裏荼蘼的胳膊,將她往那血泊中扔去。

東裏荼蘼的雙手已經在方才摔倒的時候磨破了皮,此刻趴跪在濕淋淋粘稠的血裏, 看著那斷了腿的衛兵哎呦哎呦地直叫喚, 頓時將她嚇得頭皮發麻,發不出任何聲音來。

掌櫃的尤為氣憤,不想自己居然無意間包藏了敵國的公主, 他上前便扯住了東裏荼蘼的頭發,讓她昂起頭來仔細給眾人瞧瞧。

眾人將燭火懟上了東裏荼蘼的臉, 那雙比翼國人要圓且大的雙眼裏倒映著一張張憤恨的面龐, 她的眼眶中聚滿了淚水與恐懼。

掌櫃的開口:“說!你是不是那個從皇城逃跑出來的公主!”

東裏荼蘼沈默著,哪怕她再害怕,也沒有因此屈服。

她在皇宮裏有過許多可怕的經歷, 那些惡意滿滿, 令人作嘔的事跡屢見不鮮。她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公主, 即便東裏荼蘼此刻看上去尤為脆弱可憐, 可她骨子裏卻有一股堅韌的勁兒, 任誰也無法破開。

“別與她廢話!將她捉起來, 直接帶上城墻頭,便告訴那東車國的人,他們的公主在我們手上,若他們不想讓公主犧牲的話便趕緊退兵!”一人出了主意,其他人都紛紛附和。

那些攻打上煊城的小國,哪個國家沒有皇子或公主在京都裏關著,只是這戰爭起得突然,消息想要傳到京都至少得七天,可煊城的物資和兵力,未必能撐得過這七天。

此刻不論東裏荼蘼的身份是真是假,他們都做好了以假亂真的準備。

一行人將東裏荼蘼押下,她的臉蹭在了地上的血泊裏,在客棧裏的男人們不是老了便是受傷,小二早早跑出去叫兩個能頂事兒的紫林軍來,只待人到,他們便會將東裏荼蘼帶走。

阿箬聽到了樓下的動靜,也聽見了那些人的談話,他們沒有竊竊私語,因為憤怒,聲音尤為高昂,讓人想忽略都難。

東裏荼蘼有什麽錯呢?

她也不過是個戰爭中的犧牲品,曾被她的親生父母犧牲,送到了翼國。好不容易從翼國的牢籠裏逃出來,只是為了回到家鄉去,卻在離家鄉一步之遙的地方被捉住,又很快再次成為東車國和翼國博弈的犧牲品。

阿箬知道若真讓紫林軍發現東裏荼蘼,白一逃不掉,她和寒熄也同樣麻煩。只是樓下那群人被東裏荼蘼吸引,暫且沒分出神來管他們,待有一人清醒地指出東裏荼蘼不是一個人,那他們就都走不脫了。

阿箬本不想去管的,她看著面前氣喘籲籲的寒熄,手掌顫抖地撫過了他的鬢角,那裏沒有汗水,唯有一絲絲往外洩出的寒氣將床頭的枕巾凍得微微發硬。

屋內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,阿箬的每一次呼吸都覺得鼻尖刺痛,心口發涼。

寒熄的身體出了大問題,她不能離開,也不該離開,此刻若去管了樓下東裏荼蘼的事,那誰來看住寒熄?

他如今這般模樣,任誰都能趁虛而入,屆時一切就會如往常一樣,再一次在她面前重現。

阿箬不知道寒熄為何會突然變得這樣脆弱,他甚至連呼吸都會偶爾停頓一瞬,只有那雙眼堅持著微微睜開,壓在床沿的手略微收緊,像是在忍受著難捱的疼痛。

有什麽在吸走他的力量,必然有什麽在幹擾他,影響他。

阿箬突然想到了一個人,她擡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,豁然從床邊站起來。

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而起的話,至少那個人應該站出來結束它,不管是東裏荼蘼,還是原本屬於寒熄的仙氣。

阿箬小跑到門邊,推開房門的那一瞬,紫林軍正好從客棧外面沖進來。

如今正是戰火連天,誰也錯不開身,小二在街上找了許久,沒誰能有時間聽他將話說完。他不能斷定東裏荼蘼的身份,別人更是不會為此延誤戰機,倒是有個人小二認得,便匆匆忙忙將那人拉進了客棧裏,指著被人押在地上的東裏荼蘼道:“軍爺,你看,就是她!”

帷帽浸了血水,東裏荼蘼的頭發散亂,一張異族人的面貌露在眾人眼前,淚水順著鼻梁與眼角的眼窩處落下,滴在了她臉上正貼著的血泊裏。

趙焰一進門,便看見了阿箬。

堂內一行人控制住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,另有人在二樓的樓梯口看著。

趙焰與東裏荼蘼走了一路,從未想過要摘開對方的帷帽看她的容貌,因為東裏荼蘼的翼國話說得很好,已經不太能聽得出異國的口音了,加上因為他事先誤會過阿箬,故而對她身邊的人都放松了警惕。

帷帽摘下,趙焰立刻便有了答案。

“將人帶走。”趙焰的聲音發啞,他在說這話的時候,雙眼緊緊地盯著阿箬的方向,心裏正在猶豫該如何處置阿箬。

阿箬看穿了趙焰的意圖,不自然地往後退了半步,她腳下的木板在這一刻發出了清晰的吱呀聲。

阿箬怔住了,寒氣侵襲,她立刻感應到了一股力量正在距離她半條廊道的裏側房間內湧出來。她立直了身體朝右手邊的方向看去,漆黑的廊道盡頭,緊閉的房門裏一抹微弱燭火光芒還在閃爍。

阿箬的心口狂跳,她雙指憑空畫了一串咒,指尖貼上眉心,閉上眼,再睜眸,眼前所見的廊道裏,墻面與屋頂上一縷縷淡金色的光像是藤蔓般從那門縫中蔓延,再綻放,光芒幾乎要將她的眼睛刺痛。

她的五感在這一刻變得尤為敏銳,不光是能看到這些飄出的仙氣,嗅覺、聽覺,也被無限放大。

阿箬能聞到寒熄身上的香味兒,也能聽到他此刻就在她背後的這扇門內,虛弱地躺在床上喘息,因為有人在剝奪他的力量,使用他的仙力,去更改一些既定的事實。

這是屬於同一個神明的仙氣彼此感應著,阿箬能看到白一的,白一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。

這一瞬阿箬如開霧睹天,明白過來為何寒熄會變成現在這樣。他的仙氣隨著他的身體四分五裂,被歲雨寨所有人奪走,如白一所言,那些人得到了這些仙氣,或多或少擁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。

好比吳廣寄能點石成金,而白一可以心想事成。

他們都在消耗寒熄的仙力去滿足自己的私欲,不論出於某種原因,都對寒熄造成了實質的傷害。

阿箬突然想起,也許寒熄還是散落的白骨時,也未必感受不到這些痛苦,只是他彼時為白骨,無法皺眉,無法說話,亦無法呼吸。他的靈魂寄於骨上,僅存微弱的意識,每一次旁人使用他的仙力時,都是再一次剝奪了他的力量,如削骨割肉。

他其實一直在痛苦著,只要阿箬沒有找全這些人,只要這些人沒有死光,寒熄永遠都會在旁人利用他的仙力時,像今日一樣“病倒”。

阿箬終於弄清楚原因。

他是神仙,又怎麽會累呢?

神仙怎麽會疲憊?

神仙怎麽會痛苦?

他一切苦痛的來源,都是他們。

阿箬看到了白一的仙氣,她知道他此刻想做什麽,東裏荼蘼如今被翼國人抓住,白一不會放任不管,他說過他的能力是心想事成,只要他堅定了心念說出一句話,那句話便必然成真。

不論大小,他甚至可以更改一個國家的命運。

可白一許的願望越大,所消耗寒熄的仙力便越多。

阿箬可以解他的“咒語”,正如吳廣寄點石成金之術在遇見她之後也會失效,於是她不管不顧地奔向了廊道盡頭的那間房,越過那絲絲縷縷金色的仙氣,撥開像是藤蔓盛放的發光的花朵,沖到了那所平平無奇的小房間前。

阿箬一腳踹上了門扉木板,哐哐的聲音隨著她一腳重過一腳而震顫,她怒聲到:“白一!開門!”

“我知道你想做什麽!為了你好,也為了東裏荼蘼好,你最好立刻給我閉上你的嘴,否則我一定不會放過你!也不會放過她!”阿箬連續踹了許多腳都不能將那扇門撞開,趙焰聽見動靜也沖了過來。

阿箬此刻眼裏已經沒了趙焰,卻能瞧見趙焰腰上佩戴的那把長刀,她直接朝趙焰走過去,完全忽視了趙焰震驚的眼神,甚至在對方未能有所反應下便抽出了他的刀,瘋了般朝那木門劈了過去。

只兩下,木門被阿箬劈開了一道裂口,抵著門的不是什麽桌椅板凳,而是白一的身軀。

鮮血順著門上的缺口湧了出來,猩紅的顏色鋪了半片地面,趙焰此刻才清醒,前去捉住阿箬的手腕:“你瘋了嗎?!”

就在他話音剛落的剎那,那些血液統統化成了水,濕漉漉的順著木地板縫隙鉆了進去,而靠著門的白一慢慢回頭,滿臉垂著淚水朝阿箬看來。

他的頭上沒戴紅絲帶,滿頭青絲掛下遮住了小半張臉,顫抖地像個一無所有的孩子。

他的眼中布滿了痛苦,聲音悲鳴,抓住唯一能訴說的人,呆楞楞地說出一句:“我做不到……阿箬姐姐,我說出的話,再也無法奏效了。”

白一的雙手捂住了臉,沙啞的聲音破裂地嘶喊了出來:“我救不了她……”

說到底,沒了那一股仙氣,他一無是處,便連尋常人能學的舞刀弄槍,限制於這一副幼童的身軀,他也無法做到。

阿箬憎恨他,她很每一個歲雨寨的人,包括自己,可她也同情他。

同情白一這三百多年永遠只能以孩童的身體去經歷一切,哪怕遇見自己喜歡的人,也不能孤註一擲地熱烈地去愛一場。

憎恨與憐憫,統統寫進了她的眼裏。即便她知道白一已經不再是過去的白一,仍無法面對一個五歲孩童對她哭斷了氣,這讓阿箬想起了很久以前,那個受了傷都不會哭的白一。

阿箬伸手,將白一從那碎裂的門縫裏扯了出來,門板立刻落成一塊塊。

小小的男童披頭散發地跪在了她的面前,他的雙手抓住阿箬的袖擺,傷心欲絕:“你殺了我,然後去救她,好不好?她什麽也沒做錯,錯的不是她,是我,是世道,不該是她受此磨

難……阿箬姐姐,你救救她,我求你,救救她吧。”

白一曾給阿箬跪過一次,在她被關進了歲雨寨的木籠子裏,瘋癲似的去咬手上的麻繩,想要用兩排牙齒救出自己時,他跪過。

他也求過阿箬,他求求她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。

後來,他遞給了她一把沒開刃的刀,頂著恐懼放走了阿箬,從那之後,他們再也沒有見過。

如今,白一又一次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,求求她去救東裏荼蘼,去救他尚未泯滅的良心。

去挽救他因當年信口一句,而犯下的過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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